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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72 章 72乌托邦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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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弗峥来之前,今年夏天,钟弥在宝缎坊新做的旗袍刚送到,她在楼上休息室换衣,听到楼下老戴喊人的动静,系好最后一粒盘扣,就出来了。

把鹦鹉笼子交给老戴,钟弥手往后背着,在沈弗峥面前站定,问他,怎么样?

他第一次见钟弥穿旗袍,在宝缎坊的雨窗边。

记忆里的画面似一张淡墨晕湿的纸,青郁天色里,瓦沿潮沥滴水,他捏一杯无芽无梗的六安瓜片,站在她身后几步之外,静默欣赏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穿一身白底青花的旗袍对镜自照的模样。

镜中视线被她捕捉。

猝然对视,她先慌乱一瞬,闪避开。

他倒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全然无情绪,面色不显,手指却不自禁捏紧了茶温未散的葵口杯,手指筋骨间紧贴着的,是一片突如其来的灼烫。

钟弥之后的反应也出乎意料。小姑娘初初碰面时情怯害羞,他见过,以往的处理经验是,等对方像一枝欲放花苞再怯生生朝他瞧来,他只露长辈似的温和疏离,多少天雷地火,也能顺其自然翻篇。

做生意靠得是有来有往。

暧昧也同样是。

他很擅长避免这些不必要的麻烦。

偏偏,钟弥完全不按常理出牌,也不是什么怯生生的小姑娘。

文殊兰的旗袍将她身形裹得纤细又不失曼妙,刚刚那瞬她沉睫低眉的窘迫,好似只是他从镜子里窥见的幻觉。

她大大方方一转身,由虚到实,不仅直面他,还将精致的下颌扬起。

姣好面庞略带挑衅意味。

问他,沈先生觉得怎么样?

他从来不用这样裸露直接的目光一寸寸打量女性,她还小他那样多,年纪小是真的,很漂亮也是真的,她张扬得简直不像章载年的外孙女。

两方目光忽然很像无形对线。

他看她,叫她闪避一回,她不服输,也要以相同目光逼视而来,最好叫他也落下风,闪避一回。

这样恶趣味也是人生头一次,趋于有趣的心理,他偏不肯让着她。

她敢挑衅,他就以目光作炽焰,不露声色地移,寸寸撩拨,装作大大方方欣赏,从玲珑腰身看到无暇脸庞,赏尽春色。

她的次第开花,比窗台那支火红的唐菖蒲,更秾更艳。

可能她也没见过这样的男人,明明皮囊斯文,目光偏偏落俗地去打量人,故意叫人觉出一丝轻浮气质,像什么斯文败类,偏偏细究也挑不出错处。

钟弥一时面色又有异动,挑衅神色渐渐淡去,耳根有些绯色的羞恼透出。

沈弗峥察觉,立即适可而止,稍稍敛目便又自成一派端方君子,淡声应她的话,说:“很好看。”

他大概不知道,那时他的三个字就叫她事后辗转回味过,故意流露的轻浮气被暴雨冲去,只剩那种暧昧滋生的灼热感,像温火慢焙的玉米粒,悄然累积,不确定什么时候就要蹦出一朵花来。

……

现在钟弥穿一身水蓝色新旗袍,在他面前站定,沈弗峥才算真正意义上的大大方方欣赏。

说的话也与两年前相同。

“很好看。”

有关宝缎坊的记忆,两人同样印象深刻,钟弥也记着,这会儿L皱一皱挺翘的鼻子,挑剔他:“说话好没新意啊。”

“我要是说‘很一般’,新意倒是有了,不是实话,不适合说。”

他这个解释倒是很有新意。

钟弥撇着脸,露出一点笑,被沈弗峥瞧见,他用手臂揽她,温声哄着说:“好了,一见面就要为难我?”

钟弥往他身前贴,敷衍地抱一抱他,仰头说,谁为难你啦?沈先生这么大一个老板,这点儿L小考验算得了什么。

说完,她招呼跑堂的小哥上杯茶,叫沈弗峥在楼下等一等。

“我妈妈知道你要来,下午的戏一散场,她就跟淑敏姨一块回家准备晚饭了,你等我一下,这旗袍穿得我不自在,我去把衣服换了,然后——”

说话间,钟弥走出几步远,回头弯唇,冲他一笑,眉梢带一股机灵气。

“领你回家。”

一字一顿,她咬字清晰冲他说着。

跑堂小哥只见过沈弗峥一面,也是两年前了。

可能他这种长相气质的人,哪怕刻意低调,光华内敛也算是一种记忆点,小哥端来茶,一眼认出人来:“沈先生?”

沈弗峥只微微讶然一瞬,端起茶盏道:“是弥弥跟你说的我吗?”

小哥点头说是,不过是两年前说的了。

“您那次过来,弥弥有事,让我帮她招呼一位沈先生,我怕认错人,弥弥说不会认错,那位沈先生会让人眼前一亮,不亮不算,我一直印象深刻,没想到……”他看着沈弗峥露出笑,话语停在“没想到”这三个字上,言尽意无穷。

前两天听淑敏姨说弥弥在京市找了男朋友,但没想到是曾经那位让他眼前一亮的沈先生。

沈弗峥也想起来了。

那次小哥引他上了二楼雅座,他一抬头就看见钟弥的小雀笼挂在那儿L,此刻,他按记忆去找位置,发现老戴刚刚把鹦鹉笼子挂在了缺失的地方。

钟弥很快回来,换了身衣服,单肩的白色背心,裹了层细窄的黑边,同色的字母刺绣,指甲盖大小,很是精致,下穿一条宽松的高腰长裤,细腰长腿,显得身材比例好到有些离谱。

她手里提着装旗袍的袋子,走近,袋子被沈弗峥接到手上去。

见她一副脑袋空空的样子往四周看,沈弗峥了然,她这模样,是想不起来自己忘拿什么东西了。

手机在她手上,他便习惯性地问:“充电器?耳机?”

钟弥恍然,转身再跑上楼一趟:“充电器忘记拔了,再等我一下!”

对于钟弥丢三落四的小毛病,沈弗峥已然习以为常。

她好像有两套记忆系统,陪他在外应酬参加晚宴,哪怕只是在餐厅偶遇

什么人来打招呼,沈弗峥简单介绍一句,她都会记着。

对人几乎过目不忘。

连平日听小鱼盛澎他们聊圈内八卦,她都能把事情自动整理归纳,记着谁跟谁私下不睦,谁跟谁又有裙带关系。

社交场合同谁来往都落落大方,进退有度。

但是涉及一些生活里的小事,她总记不好。

上个月末,沈弗峥睡前替她找一件不知道放到哪儿L去的裙子,跟她说及她记性这件事,钟弥也认真参与分析,沈弗峥说的她都认。

最后她得出一个惊人结论。

先是问沈弗峥:“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?”

沈弗峥替她把裙子熨平,用衣架撑起来,挂到显眼位置,方便她明天换衣,随口一答:“说明你骨骼惊奇,是个奇人。”

他开玩笑,钟弥也不笑,反而走到他身边来,神情认真又严肃,又因这不合时宜的认真严肃,显出几分好笑可爱来,拿腔拿调地分析。

“这说明我不适合做这些琐碎小事,不适合给人当老婆处理内务,我擅长做一些探子间谍类的事,”现代没有这种职业,她拖着音,想了想对照,又说,“就——秘书?助理之类的?”

沈弗峥在衣柜前,转过头,垂下视线看她,在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的两秒沉默后,选择说:“这话别在我助理面前说。”

钟弥隐隐有些得意:“干嘛啊?他还怕我抢他的工作啊?”

“倒不是这个。”

沈弗峥一本正经地解释,“弥弥,你能理解有的人工作不止为了钱吗?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获得一种自我价值的认可——我能做别人做不了的事,这是我的独到之处。这是有门槛的,如果谁都能当这个助理的话,他可能就不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。”

钟弥当时望着他,起初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,最后豁然开朗,恼羞成怒,狠狠在他胸前砸了一拳。

“你就是说,我干不了助理呗!”

沈弗峥握她打人的拳头,就按在自己心脏上方,笑着说:“你这种听不懂老板潜台词的性格,的确不太适合吃助理这碗饭。”

钟弥更气了,气到要把自己的手抽回来,不给他握着。

她越挣,沈弗峥越不放,好像她又气又急又忍不住笑的样子十分有意思,他另一只手臂一勾,身子贴身子,把人带到了跟前。

“来,我给你理一下思路,你说不适合给人当老婆处理内务,适合当助理之类的,我说你不适合当助理,那你适合当什么呢?”

钟弥微微一愣。

思绪是骤然清晰的,人是死活不认的。

她故作镇定,自以为不露一丝马脚,提起一口气,双眸灼灼看着沈弗峥,言之凿凿说:“那我也给你理一下思路,我说我不适合给人当老婆处理内务,合适当助理,你暗示我,我不适合给人当助理,但我装作听不懂暗示的样子,那你觉得,我又在暗示什么呢?”

能暗示什么呢?

不适合也不想

当给人处理内务的老婆。

沈弗峥看着她头头是道的模样,像看一只跟着老狐狸一步步学坏的小狐狸,他嘴角弯起,曲着手指轻轻刮她鼻尖。

“真聪明。”

钟弥便笑起来,他一句夸赞胜过万千奖励。

她搂着他的腰,侧脸轻轻蹭着他身上居家服的柔软料子,用一种俏皮的挑拣口吻说:“沈太太我还是要当的,但是给人处理内务的老婆,这种定位不适合我。”

沈弗峥摇摇头,哭笑不得,拎刚才那件已经被熨至平整无皱的裙子给她看,淡淡笑说:“已经领教了。”

连她自己的裙子,都要他来帮忙找,帮忙熨。

未来的沈太太如果处理内务,要赔几个人跟在一旁心惊胆战?实在天方夜谭。

听他这回答,钟弥假装手里攥着话筒,把握紧的拳头往上递,临时充当采访记者:“领教之后,沈先生感觉如何?”

每次她胡闹起来,他配合她,总是认真又入戏。

此刻,轻轻扶住她的拳,好似那里真有一只话筒,稍稍低头,郑重其事回答:“目前感觉良好。”

钟弥再度提问:“那你对未来的沈太太有什么期待吗?”

他没有思考,直接回答没有。

钟弥蹙起眉,娇娇地哼着抗议:“你要诚实!你说嘛,我不会怪你挑剔我什么的,我保证不会!”

沈弗峥无奈一笑,说真的没有。

“我已经挑剔过了。我挑剔了很久很久,才找到你的。”

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。

大概率她反馈给他的,都在他的期待范围内。

“到目前为止,我还没有为你做过妥协或让步,不轻松的一直是环境,你的存在没有给过我压力,你是清晰的,明朗的,是我一直在追求的那部分。”

在认识钟弥之前,他对伴侣的要求很模糊,好像这样那样的,都行也都不行。

说实话,假设没有钟弥,此刻的沈弗峥是在沈禾之的撮合下早早跟蒋小姐顺其自然结了婚,还是跟更门当户对的孙千金珠联璧合,都说不准。

回国后一直单身,为了应付人,他才拿工作忙当借口。

实际上就是对感情不热衷,和一个异性频繁来往交集,大脑收到这种提案,会第一时间反应,没有兴趣。

工作再忙也不可能不吃饭不睡觉,现在也明白了,再轰轰烈烈的感情,最后也是归于一日三餐,昼起夜眠。

日子永远庸常,让庸常不再庸常的,是陪你过日子的人。

在外人看来,他所拥有的东西太多。

可他所拥有的每一样东西,无论他情愿与否、珍惜与否,都实在来之不易,旁人看见的游刃有余背后,是不可与人言的牺牲和妥协。

年岁渐长,涉世渐深,世故是磋磨棱角的利器,怨气也终会化作一股屈服命理的豁然。

唯一能说的,大概还有憾。

渴望以真正的自己获得真正的轻松。

章老先生来京后,沈秉林的态度沈家人尽皆知,起码没有人再敢在明面上发出异声。

沈弗月跟钟弥接触不多,说到底也没有什么深厚感情,只是乐见自家一贯横行霸道的小姑姑吃瘪,所以在这件事摇旗呐喊得比谁都卖力。

她人不在国内,都为沈弗峥高兴,说四哥总算苦尽甘来。

他当时心念过“苦尽甘来”四个字,总觉得这样的词落在钟弥身上不合适。

如果将人生比作一张拼图,每一块落在合适的位置,他都反复试过,直到正确,再如此重复去拼下一块,每一次正确的嵌入都可以称作苦尽甘来。

唯独最后一块不是。

它天生就是正确的,是无需试验比较的。

是有且仅有的唯一。

最后一块拼图,永远是最轻松最圆满的存在。

钟弥之于他,就像最后那一块尘埃落定的拼图。

听完他的话,钟弥望着他的眼神像融化的糖粒,亮晶晶又透着盈盈甜意。

她问沈弗峥:“那我呢?我需要怎么做?”

他本来说,你不需要做什么。

话落,又像老师一样给了她一些提醒:“你可能需要学会利用我,尽可能地去做你自己,任何长久的感情都不可能违背人性,人是趋利的,所有人,包括你和我,但人趋利的方式不一定都正确,就像有些牺牲,本质上也是趋利,但你要明白,投桃报李不是一定能顺利完成的置换。”

钟弥听得一知半解,懵懵懂懂冒出一个突兀的问题:“那我利用你,不是跟你前女友没有区别了?”

他骨相并不凌厉,面庞看起来却始终缺温情,寻常那种不及眼底的一抹淡笑,会让人觉得愈发遥远。

可他手心滚烫,搂着钟弥的腰,姿态亲昵,是毫无隔阂的状态。

“利用就是利用,利用需要有什么区别吗?”

他说这话的样子稍显冷血冷静。

钟弥想起曾经和那位谢律师在咖啡座的交谈,她曾经替沈弗峥难受,觉得很不齿的利用,他自己说出来反倒云淡风轻。

她忽然不明白了,是他现在已经完全不介意前女友曾经利用他的事了?完全不放在心上?还鼓励现女友来尽可能利用他?

沈弗峥用一番话点醒她。

“其实我从来没有变过。二十岁的时候,我渴望留在一个乌托邦里,家人也好,前女友也好,如果有人要破坏它,我会不顾一切去维护,毫不犹豫地远离他们。”

他捧着钟弥的脸,目光柔软地望着她,轻声细语说,“现在我有了一个新‘乌托邦’,如果有人要破坏她,我还是会不顾一切去维护,懂了吗?”

钟弥点点头。

听懂了,利用本身是一种无情绪的行为,就像用工具去挪石头。

他作为工具的持有者,用他的工具,最后挪的石头却挡住他的路,这种利用当然令人不齿,但用他的工具,帮他清除石头,这种利用对彼此都有利,没有拘

泥畏缩的必要。

他又夸她,真聪明。

钟弥再度笑起来,笑容却与先前不同,先前只是高兴,现在多了一种与他更贴近的蕴慰。

“谢谢你当我的靠山,当我的底气。”

他将唇轻轻抵在钟弥额头,吻了两下。

“我的荣幸。”

额上温热,闭眼那瞬,钟弥又在心里添一句。

——谢谢你爱我。

是钟弥自己说,沈太太她还是要当的。

她负责提,沈弗峥负责完成。

当晚关灯后,没多久就想清楚一些成为沈太太的步骤,沈弗峥低着声音,问贴在自己怀里睡的人下次回州市大概什么时候。

“下个月吧。”

即使知道不会受到反对,也需要正式和钟弥一起去跟她的妈妈和外公提这件事。

沈弗峥思索着,跟她沟通届时去州市有什么风俗习惯需要注意,带过去的见面礼有什么讲究,先订婚后结婚,所有步骤都不能缺,订婚是希望安排在哪里。

夜很深,灯俱灭。

沈弗峥没有困意,这样的舒适的睡眠环境,大脑运作起来,人如加班一样毫无懈怠,事事想到周全。

可惜,未来的沈太太不上心。

说着说着,嗯一声啊一声应着,最后再无应声地睡着了。

沈弗峥也不和未来的沈太太计较,未来的沈太太年纪小,还敲得一手退堂鼓,鸣金收兵,说退就退,他领教过,没准说结婚也就是一时兴起,就跟说着玩儿L似的。

他年纪大,他得赶紧当真。

在她睡着的脸蛋上轻轻捏一把,当解恨,这一下差点没把人惹起来,哼哼唧唧很是不满地往他怀里钻。

沈弗峥被她枕一只手臂,另一只手臂隔被子掖了掖她那边的被子,顺带拍一拍哄着。

望她好眠。

之后好几次饭桌上,零零散散把事情聊完。

八月份钟弥回州市参加胡葭荔婚礼,她自己先跟家里提一提,让长辈们有个心理准备,之后沈弗峥处理完手头的事,再携礼登门。

由他正式跟章女士和外公提这件事。

这才有了今晚这顿连章女士都亲自下厨房的饭。

戏馆离钟弥家不远,晚饭时间也还尚早。

刚下过一场大雨,降了温,空气湿润,傍晚悠然的风里饱浸一股青草泥土的气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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